五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收藏黄宾虹画作的人,如今都“发”了。黄宾虹在被世人冷落了数十年后,日渐受世人特别是市场的追捧,然而这位大画家,但首先是大学人的艺术家生前对此早有预言。
有人说不要将黄宾虹神化。我想说,黄宾虹本人就是一个现代艺术史上的神话。其由社会活动家而为文化学者而终为大艺术家的生平阅历,其身处民族文化存亡与中 外文化激荡关头,既保守又开明,不随变革时尚风潮,又不僵化守旧的文化态度,其作品所蕴含的上追三代古意的内美与不断探索实验甚至所包孕的现代物质,及至 其人其艺的生前冷遇与身后热潮,无不令人三思而三叹。
其实,黄宾虹先生留给了世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同时也留给后人一个大问号。黄宾虹正在成为一个话题,无论你讨厌他还是喜欢他,都是如此。
看懂黄宾虹,要有中国传统文化作铺垫。他为什么画得黑?为什么画得糊涂?为什么拖泥带水邋邋遢遢的?我不想正面回答。你知道庄子在两千年前是如何描绘“得 道”的高人的?那些人可以说是瘸拐秃瞎聋瞽“形不全而道德纯全”!你知道中国武功的上乘境界吗?那是若不经意间而“强虏灰飞烟灭”!
中国文化尚大、尚化、尚神、尚气,以此衡之,无论神韵气象,无论形象笔墨,黄宾虹之作都滔乎大方,技进乎道,也就是期于大化之境。小见小识之不窥大道,犹小技小工之不臻大美。以小窥大,焉见浑沌鸿蒙?一斑窥豹,总不知高广气象。
黄宾虹并不是南宗禅,他不是一超直入如来地的觉者。黄宾虹是一个勤勉的人,一个真实不欺的人,一个求知逐艺证道而至于“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人。实际上,他 用一生九十年光阴所求证的正是中国文化的温柔敦厚和深邃幽缈!我们应以实践家、实验家、实证家视之。他实践的、实证的、实验的不过是笔墨世界的民族性而 已。中国文化的理趣尽可在黄宾虹画作上寻绎。“理”是他的学术思考,“趣”是他的审美偏好。
释迦牟尼说:“世人以音声形象求我,永不见我”,我也想借佛祖之言说:“世人若以形似求宾翁画妙处,永不见宾翁”。黄宾虹自己说:“惟绝似又绝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黄宾虹画语录》)。
然而,画乃形象艺术,舍形象以求画,岂不令人茫然?是的,不执著拘泥于形象,并不等于脱离形象而求。中国文化一切皆在“活”中求,活脱脱的,便是;僵死的,便非。宾翁之画,画山川万物之气韵,活泼圆融,一片化机,千变万化,尽在其中。
黄宾虹之画,前后风貌异,同时之风貌亦异,千变万化,不可端倪,让人难以鉴赏。此处发表的《九折溪》,便与浙江博物馆藏《溪桥沽酒图轴》(见《中国现代名 家画集--黄宾虹》人民美术出版社,第70页)似曾相识。《溪桥沽酒图轴》无年款题跋,只有“宾虹”(阴文)及“黄宾虹”(阳文)“黄山山中人”(阳文) 三印钤。而《九折溪》有款无纪年。两图山川形貌颇类,丘壑位置相近,而笔墨风格却不同。如因此而论断其真伪,自有难处。浙博所藏,宾翁本人尚未及题款,而 流布在外这件,已经有款。画无上款,所述只是所画内容。笔者详加推敲,认为《九折溪》亦为真迹。
这便牵出一个话题:黄宾虹也会重复画同一内容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如何在千变万化的风格中鉴赏黄画真伪?我们看法是:要在具体而微的笔墨上求其有无“一 波三折”的笔线。当然这不是唯一的方法,但这是最本质的、最重要的方法。黄画真迹皆合于此。如图二《拟宋画法》、图三《碧玉流川》上的用笔,都合于一波三 折之规。这正是读鉴黄宾虹千变万化面貌时的一个不变的因素。
所以说,黄宾虹的画,笔墨形式幅幅有变化,在熟谙的五笔七墨功技中,黄宾虹体现了一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鱼龙变化,有难以捉摸之妙,特别是晚年笔 墨,真的是千变万化,随心所欲,无法而法,法法尽化。不过,千变万化的笔墨方法中总会有某种一贯之的黄氏内在笔性:用笔藏头护尾,无起止之迹,贺中寓方, 方中含贺,黑心折交待分明,笔气贯通,墨法浑然,造伪者较难达到此种“一波三折”之妙。如图二的墨法之“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如图三的笔线之如折钗股, 如屋漏痕,如锥划沙的意味,可以说都是属于黄宾虹个人的、独有的!因此,这三件私人藏家的黄宾虹山水皆为既真且精的上品。(作者:梅墨生)